民國五年,“送別”李叔同
別離的情緒通常不會高昂,所以但有離愁別恨,而不見離歡別樂,會不會有人“悲莫悲兮”新相知,“樂莫樂兮”生別離呢?恐怕也是有的,比方前世冤家聚首,多年怨侶分道。人間“別離”,無非兩種,一者別人,譬如“楊柳岸,曉風殘月,執手相看淚眼”、“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一者別己,譬如“再回頭已百年身”。人不可能一只腳踏入兩條河流,你踏進一條河,河的這岸是“昨日之我”,河的彼岸是“明日之我”,二“我”相距,亦可謂海角天涯,萬水千山,如果有平行世界,如果平行世界二“我”相逢,也許比兩個陌生人相見來得更生分。
李叔同曾寫下一首《送別》,傳唱甚遠: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
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一瓢濁酒盡余歡,今宵別夢寒。
作為當時公認的才子,李叔同的《送別》也是頗見才氣,有馬致遠《天凈沙·秋思》的味道:長亭、古道,芳草連天,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俱是景語,字字關情,詩境清冷,卻哀而不傷,且通篇無一僻字,無一拗語,既不搬弄典故,亦不依傍經史,大有明心見性,直指人心之感。用極其尋常的字眼,寫出極耐尋味的詩文,自然是了不起的才華。何況李叔同到底是有樂感的人,如“長亭”二字音聲之曠遠悠長,“古道”音聲之鏗鏘,“連天”音聲之綿延無盡,這裏頭天長道遠、無可奈何之感,縱使目不識丁的村夫,亦能循聲辨出些許離愁。《送別》雖然算不上千古送別詩文之冠,卻也是百年無出其右者。
這首頗類“讖音”的《送別》寫於民國四年(1915)。36歲的李叔同時在杭州,任教浙江一師,同時也在南京高等師範兼職授課,教授的內容,除了音樂課以外,還有圖畫,與南社柳亞子諸人交遊往來,別無異樣。
二
寫下《送別》的第二年,是民國五年,丙辰。
丙辰年對於凡人李叔同而言,是個重要的年份,年僅37歲的李叔同,懷疑自己活不過丙辰之年。據夏丏尊回憶,這一時期的李叔同狀態如下:
和尚在俗時,體素弱,自信無壽征,曾謂丙辰有大厄,因刻一印章,曰“丙辰息翁歸寂之年”。
身體羸弱,懷疑自己壽命不長,掐指一算,還逢著“大厄”,不知李叔同究竟以何種心境刻下“丙辰息翁歸寂之年”。但從這一時期的詩文來看,心境大抵都是寂寞淒清、無可奈何,如《憶兒時》:
春去秋來,歲月如流,遊子傷漂泊。
回憶兒時,家居嬉戲,光景宛如昨。
茅屋三椽,老梅一樹,樹底迷藏捉。
高枝啼鳥,小川遊魚,曾把閑情托。
兒時歡樂,斯樂不可作。
兒時歡樂,斯樂不可作。
李叔同曾用這首詩來改作西洋歌曲“My dear sunny home”。據豐子愷交代,那是一首“淒婉嗚咽”的西洋之歌。我很喜歡他回憶兒時的那幾句:“茅屋三椽,老梅一樹,樹底迷藏捉。高枝啼鳥,小川遊魚,曾把閑情托。”筆觸輕靈,繪就一幅少年無憂的生動圖景。但昨日之日不可留,斯樂亦不可作。
又如《月夜》:
纖雲四卷銀河凈,梧葉蕭疏搖月影。
剪徑涼風陣陣緊,暮鴉棲止未定。
萬裏空明人意靜,呀!是何處,敲徹玉磬。
一聲聲清越度幽嶺,呀!是何處,聲相酬應。
是孤雁寒砧並。
想此時此際幽人應獨醒,倚欄風冷。
《月夜》頗類姜白石的清冷,尤喜“纖雲四卷銀河凈,梧葉蕭疏搖月影”兩句,似又比白石自憐自顧的氣象要大一點。
那麼,丙辰之年的李叔同究竟有沒有遇到“大厄”呢?用俗世的標準來說,當然是有的——這一年他邁出了走向“社會性”死亡的第一步——於大慈山斷食。換句話說,這是他投向空門第一步。這在中國人的命理觀念裏,大概是相當於命中“一劫”了,常人遇難逢災,去寺廟裏燒香拜佛可以,但如果生個孩子,你告訴他,這孩子將來要做和尚,必是要勃然大怒或慟然傷心的,哪怕告訴他這孩子將來要成佛,也是不樂意的,這也可試出吾國民眾對於釋氏的真正態度。
李叔同的斷食實驗,也可以說是偶然中的必然。一個人如果體素羸弱,性復憂郁,且人生之重大問題,往復浮現,通常來說,他會朝向兩條路索取答案——宗教與哲學。李叔同的斷食,起源於一次“偶讀”——一本日本雜誌,上面有介紹斷食方法。最先看到雜誌的人,是夏丏尊:
“有一次我從一本日本雜誌上見到一篇關於斷食的文章,說斷食是身心‘更新’的修養方法,自古宗教上的偉人,如釋迦,如耶蘇,都曾斷過食。斷食能使人除舊換新,改去惡德,生出偉大的精神力量,並且還列舉實行的方法及應註意的事項,又介紹了一本專講斷食的參考書,我對於這篇文章很有興味,便和他談及,他就好奇地向我要了雜誌去看……約莫經過了一年,他竟獨自去實行斷食了。”
斷食之後,李叔同回來自書“靈化”二字,又寫下附註:
“丙辰新嘉平,入大慈山,斷食十七日,身心靈化,歡樂康強……”
書後鈐二印:“李息”“不食人間煙火”。
三
這次斷食究竟是一次怎樣的體驗呢?據說毫無痛苦,一切順利:
“他的斷食共三星期,第一星期逐漸減食至盡,第二星期除水以外完全不食,第三期起,由粥湯逐漸增加至常量。據說經過很順利,不但並無痛苦,而且身心反覺輕快,有飄飄欲仙之象。他平日是每日早晨寫字的,在斷食期間,仍以寫字為常課,三星期所寫的字,有魏碑,有篆文,有隸書。筆力比平日並不減弱。他說斷食時心比平時靈敏,頗有文思,恐出毛病,終於不敢作文。他斷食以後,食量大增,且能吃整塊的肉。自己覺得脫胎換骨過了。”
斷食後的李叔同
總之,他開始覺得身心愉悅,於是民國六年丁巳,他開始以居士身份居於虎跑寺,又皈依了虎跑寺和尚了悟,取名演音,法號弘一。民國七年戊午,夏歷七月十三日,正式剃度於杭州虎跑寺。從最初的動機而言,這一切對於他而言,只是一次不可誇大的自救之旅,他在這裏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歡喜。告別李叔同,成為弘一,他的心性開始轉變,他的書法也從魏碑剛猛一路,慢慢寫上了他平淡的“和尚字”。
我對於弘一法師的佛學造詣修為並無多少興趣,但我時常想起李叔同的青年時代:
光緒二十年,時年十五,性格叛逆,天生反骨。
以及——性喜畜貓。
據胡宅梵《一師童年行述》記載,青年時期的李叔同是這般狷介天真:
“至十余歲,嘗見乃兄待人接物,其禮貌隨人之貴賤而異,心殊不平,遂反其兄之道而行之,遇貧賤者敬之,富貴者輕之。性更喜畜貓,而不平之心,時亦更趨偏激,往往敬貓如敬人。見人或反不致敬,人有目師為瘋癲者,師亦不以為意。”
姜丹書曾憶少年李叔同:
“上人少時,甚喜貓,故畜之頗多。在東京留學時,曾發一家電,問貓安否?”
這不是民國時期的李叔同,倒像是魏晉時期的李叔同了。我看“貓安否”,頓時覺得大成至聖先師的“傷人乎?不問馬”是何等的造作。
民國四年,憂郁的李叔同是否認識十五歲狷介的自己呢?民國七年,靈化的李叔同是否認識兩年前憂郁的自己呢?民國三十一年,即將歸寂的弘一法師,是否認識過去二十余年“老”僧縛律的自己呢?可喜李叔同臨終前的書法,終於不是那不著煙火的大和尚字。每次看到“悲欣交集”四字,都會想起《水滸傳》中最具慧根的魯智深:
“錢塘江上潮信來,今日方知我是我”。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