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學是個什麼學?
玄學成為當代青年解釋生活的一個敘事框架和表達方式,這是對所有不可歸類、不可理解、不可描述或特別迷戀的事物的終極歸類、終極理解和終極描述——“這很玄學”。
討論玄學是個什麼學這件事情本身就很玄學。
當代生活充滿玄學。例子很多,譬如手遊抽卡——但凡接受過9年義務教育的朋友都明白,抽卡的本質就是概率論在起作用。但不認輸的玩家卻發展了一套神奇的儀式,包括且不限於洗手沐浴更衣(臉黑還想出好貨嗎!)、淩晨12點蹲點抽卡(都市傳說此時抽卡幾率高)、打開手機上的音樂App播放《好運來》(這個還需要解釋嗎?),等等。
又譬如“高考必中神器”,包括且不限於糕粽(高中)、旺仔、定勝糕、Champion(冠軍)T恤等。而神器種類有地域特色,吳昕前不久就在《脫口秀大會》上隆重介紹了東北特色的紫色秋褲——“紫腚(指定)能行!”
好吧,我命由我不由天。
再譬如搶票。搶票最讓人沮喪,你永遠不知道為什麼偏偏是“其他人”而不是自己搶到了票。網站總是在開票的那一刻就崩潰,盯著手機發呆的你情緒也很崩潰。科技自媒體總是鼓吹5G網絡速度驚人,但是騾是馬還請遛到“鐵路12306”App上看看。
手氣,只能是手氣問題了。
提到手氣,“手感”也是個特別玄的詞,常見於科技媒體對數碼產品的測評文章。類似形容詞還有耳機界的“CD級音質”和相機界的“奶油順滑”——搗鼓數碼產品的直男們好像特別容易陷進去?
“好奇心辭典”編撰過好幾條當代玄學的學科詞條:【微辣】一種中式餐飲界的玄學。通常介於完全不辣(可能還有點甜)和辣穿地獄之間。【device玄學】表現為“拍立得拍完甩一甩、把手舉高找信號、airdrop傳圖把手機貼一起加快速度”的一種寧可信其有式科技迷信。【其他】一個具有玄學屬性的科技領域名詞,你永遠不知道占據你電腦一大坨存儲空間的“其他”到底是什麼。
可以說,玄學已然成為當代青年解釋生活的一個敘事框架和表達方式,這是對所有不可歸類、不可理解、不可描述或特別迷戀的事物的終極歸類、終極理解和終極描述——“這很玄學”。
當代玄學就是我們的生活救贖
一命二運三風水,星座手相塔羅牌。
人性在面對生命的不確定感時,解決思路總是相似的,要不尋找一個實體消災解難(比如水晶手串),要不尋找一種因果關系解釋來龍去脈。“上火”就是典型的古典玄學,長痘、喉幹痛、嘴角腫泡、流鼻血、牙齦腫、兩眼紅赤、鼻腔熱烘等,都可以歸因為這種神秘的東方力量。
“浪潮工作室”引述學者詹妮弗·惠特森和亞當·加林斯基的研究指出,當人們不知道某件事情為何發生因而對事態也無法控制時,他們傾向於為事件虛構因果關系,以獲得一種控制感的滿足,消除由未知或不確定帶來的緊張和恐懼。
當代玄學則更像一種網絡迷因,是古早時期的“信春哥,得永生”“掛柯南,掛科難”“賈君鵬,你媽喊你回家吃飯”,是轉發這條錦鯉就能帶來好運,升職、加薪、減肥、暴富、嫁入豪門、名利雙收。這是薛定諤的理論變體——我們是困在名為“世界”的匣子裏的貓,寄望於運氣來臨時將一切搭建成理想的生活狀態。
房價在攀升,理財產品年化率在下跌;工作時間越來越長,失眠次數越來越多;什麼都在漲,只有工資不漲;大學同學實現了車厘子自由,而你只有看劇集2倍速的自由……太難了。生活中沒有規律、無法控制、效果不明顯的東西變得隨處可見。當代玄學就是我們的生活救贖。
當代玄學是科學的平行面。科學提供的是一套清晰、明確的指引和可預期的結果,當代玄學提供的則是在科學指引之外讓自己感到舒服的安慰。它為我們提供了一套解決當代不可知論的敘事框架。在這個框架內,凡是能夠說的,都能夠說清楚;凡是不能討論的,就應該歸於玄學。
古典玄學強調有一種虛構的因果關系在發揮作用,而在當代玄學中,因果關系反而是斷裂的、脫節的甚至是空置的——你的努力沒有效果,你應該如何努力也沒有方向,惱火、憋氣、委屈。不過,假如這是一種玄學,你便能寬勉自己:“此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千裏共嬋娟。”
當我們從這個思路出發,試圖理解在健身、減肥、炒股、護膚品、保健品、知識付費、時間管理等事物上投資卻不見功效時,一切將豁然開朗——這是玄學,我的朋友。從二維圖像的錦鯉,到唱、跳、演技能都不在線的楊超越,再到普通人@信小呆,我們相信,幸運距離我們越來越近。我們在自我馴化。
這是喜劇,是幽默,是戲謔,是荒誕,是冷笑話。
復魅是對祛魅的消解,玄學是對現代的消費
當代玄學是傳統思維和現代境遇扭合的結果。
傳播學學者楊國斌認為,興起於20世紀90年代中後期的中國網絡文化和當時社會正在經歷的“祛魅”過程息息相關。商業文化的發展帶動個體化的道德觀念轉型,中國社會由此滋生了深刻的認同危機。
古典玄學開始復興——算命、風水、術數、擇日、取名、開壇、作法,不論在線上還是在線下都非常有市場。哪怕代表著先進生產力的互聯網企業也不能免俗。在辦公地選址上鉆研風水只是小兒科,B站於2017年在上海搬遷新辦公室時甚至請來“道士作法”,陣仗巨大。
楊國斌提到:“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互聯網的興起具備了特殊的社會和文化意義。它帶給人們一種超凡的、脫俗的想象。網絡文化提供賦魅(enchantment) 的空間。網絡空間的開辟、BBS 網絡社區人氣的快速凝聚,陌生人之間對網絡互動的向往,是發生在一個祛魅時代的復魅(re-enchantment) 過程。”
如果說“五四”運動以降中國人講文明、講科學,跑步進入現代世界的歷史進程可以稱為“祛魅”,那麼當代青年在網絡世界裏用玄學來描述、歸類、理解萬物的行為則可以被視為一種奇異的“復魅”。復魅是對祛魅的消解,玄學是對現代的消費。
“祛魅”,那麼當代青年在網絡世界裏用玄學來描述、歸類、理解萬物的行為則可以被視為一種奇異的“復魅”。復魅是對祛魅的消解,玄學則是對現代的消費。
在萬物皆可買買買的時代,我們用消費建構自我。現代商業世界用鋪天蓋地的廣告營造高級、營造深刻、營造景觀、營造玄學。不同品牌表明不同陣營,蘋果和安卓、耐克和阿迪、迪奧和香奈兒、星巴克和瑞幸、餓了麼和美團……品牌建構了我們的主張、個性、品位、魅力,我們從消費者演化成用戶,又從用戶演化成品牌的粉絲、教徒、傳教士。搶聯名T恤,炒限量波鞋。人人都是KOC(關鍵消費者),事事都是新玄學。
科技媒體“品玩PingWest”刊發過一篇關於基因檢測的報道,其中有一處細節提到了基因檢測和玄學的類比:“一次占星師的咨詢費和一次基因檢測的價格幾乎相差無幾。接納、擁抱、和解,幾乎是各路人格解讀開出的統一藥方。宿命論者看到矛盾的結論可能會糾結科學和玄學哪個更可信,但對於很多堅信自己能掌控命運勝天半子的人來說,這些信息都是僅供參考。”
19世紀的美國傳教士阿瑟·史密斯認為,中國人的信仰帶有濃厚的功利主義色彩:“中國人認為,人的周圍生活著一群魔法無邊的鬼神,這些鬼神可以被收買、奉承、引誘,也容易哄騙。中國人做買賣時很喜歡討價還價,希望能得到好處。同樣地,對於所祈求的神靈,他們也想得到好處。”
與此相似,中國人對科學的態度也充滿實用主義精神。我們希望在日常生活中直觀、清晰明了地了解每一項事物的運作規則,然後讓它們為自己所用。顯然,從To C的角度來看,了解遺傳疾病、藥物使用是一門更高階的知識,用基因檢測來探知自我的趣味內容更合乎邏輯。
科學論證太復雜,我要一步到位的判斷。天機不可泄露,再問就是玄學:在復雜的世界裏,相信這一個就夠了。
我信星座、轉錦鯉,但我還是好女孩。科學縱然有千般好,但只接受科學作為唯一讓世界合理化的圖景卻是無聊的。哲學家克爾凱郭爾說:“人生只有在事後憑經驗才能領悟,卻只能在事前先驗地過活。”我們缺乏指引,所以我們擁抱玄學。現實是hard模式,我們想尋找金手指。
不過,俗語有雲:“玄不救非,氪不改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