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經》裏沒有大智慧
《易經》裏沒有大智慧
言九林 史料搬運工
一篇三年前的舊文
本文所談《易經》,指的是包括了經與傳的《周易》。
先說結論:在我看來,《易經》是一部基於對天文和氣象觀察而總結出來的、用以指導勞作、生活與管理的著作(至少相當體量的內容集中在這方面)。這些知識在今天看來,已經沒什麼深奧之處了。甚至可以說,一個認真讀完了九年義務教育的當代人,其知識體量已超越了《易經》。
然而,在當代的國學市場上,卻有很多人在販賣“解讀《易經》”。在他們的筆下或口中,《易經》包容萬象、蘊含著無窮的智慧。小可以啟悟人生真諦,大可以解開宇宙密碼。
這當然是不可能的。
《易經》產生於商周時代。那時,中國的理性文明還處在發端期。所以當代國學界也常將《易經》贊譽為“華夏文明智慧的源頭”。這種贊譽倒也不算過分,但同時也要意識到:“源頭”處的理性文明,必然是簡單的、粗糙的、不成熟的,甚至雜入了許多錯誤的邏輯。所以贊譽《易經》是“華夏文明智慧的源頭”,便意味著不應吹噓《易經》無所不包高深至極。否則便有矛盾,便不符合人類文明發展的基本常識。
遺憾的是,這種自相矛盾的雙重吹噓很常見,且不止於針對《易經》。比如,兩千年多前,《墨經》裏記載有個人發現光“煦若射”,然後在兩千多後,便有人既贊譽此人是“世界上第一次明確指出光沿著直線傳播”,又歌頌他“啟發了量子通信”。這當然也是不可能的:一個剛剛觸及光學常識皮毛的人,“啟發”不了當代最前沿的科學成就。一本記載著剛剛發端的理性文明的著作,也不可能高深莫測蘊含無窮智慧。
那麼,回歸常識,《易經》到底在說什麼?
古人其實有過精到的總結。比如《太史公自序》裏說:
“《易》著天地、陰陽、四時、五行,故長於變。”
意思是說:《易經》這本書,談論的是天文地理、晝夜陰陽、四季時節、萬物生用(古人認為金木水火土構成萬物)的變化。
比如《觀》卦裏說,“觀天之神道而四時不忒”——觀測日月星辰,並此制定歲時歷法,用於觀象授時,就可以做到按季節合理耕種、合理采伐、合理勞休,不會誤了事情。
司馬遷之前,研究《易經》最權威的人是孔子,他專門寫了《系辭傳》上下兩篇,來解釋《易經》究竟在說什麼。《系辭傳》開篇,孔子就把問題說明白了:
“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陳,貴賤位矣。動靜有常,剛柔斷矣。方以類聚,物以群分,吉兇生矣。在天成象,在地成形,變化見矣。”
意思是說:天象的變化為“尊”,地上的四季晝夜變化為“卑”(天尊地卑),後者由前者決定,把這個道理說明白了(卑高以陳),就可以在事物與現象中定出“乾坤”、分出“貴賤”(乾坤定矣、貴賤位矣)。然後,在日常的勞作和生活中,就可以知道什麼時候該“動”該“剛”,什麼時候該“靜”該“柔”(動靜有常,剛柔斷矣);也可以知道哪些事情可以劃為同類,哪些物種屬於同群,進而辨別出它們的吉兇。
翻譯最末一句“在天成象,在地成形,變化見矣”之前,要先解釋一下——漢語裏“象”、“形”經常連用,但二者的古義有區別。“象”通常指的是一種比“形”更高層級的存在(參考“大象無形”一詞)。孔子的意思是:天上日月星辰雷電,是一種高層級的“象”,地上四季晝夜變化,是一種低層級的“形”,高層級“象”的運轉,會引發低層級“形”的變化。
這是孔子所理解的《易經》的內容。
這些內容,遠沒有超出九年義務教育的範疇——初中地理課告訴我們,地球的自轉與公轉,造就了人世間的日夜變化和四季更替。前者是“象”,後者便是“形”。需要註意的是:《易經》時代之人,只是模糊地發現了天上的“象”與人間的“形”之間存在關系,至於這種關系究竟是什麼,他們尚無力論述明白。他們依靠日常經驗想當然得出來的許多結論(比如政治領域的天人感應),在今天看來其實都是錯的。
再以《易經》第一卦“乾卦”為例略作解讀,也可以看到,孔子的理解是準確的。
乾卦的爻辭是這樣的:
初九:潛龍,勿用。
九二:見龍在田,利見大人。
九三:君子終日乾乾,夕惕若厲,無咎。
九四:或躍在淵,無咎。
九五:飛龍在天,利見大人。
上九:亢龍有悔。
用九:見群龍無首,吉。
這裏的“龍”,指的是“東宮蒼龍”。中國古代天文學把周天星座劃分為四個天區,分別是“東宮蒼龍”、“北宮玄武”、“西宮白虎”、“南宮朱鳥”,每個天區由七個星座組成,合稱二十八宿。“東宮蒼龍”由角、亢、氐、房、心、尾、箕七個星座組成(見《史記.天官書》)。
下面,筆者嘗試具體解釋一下乾卦裏的那些“龍”。
初九:潛龍,勿用——“初九”這一天,“東宮蒼龍”還在地平線以下,是一條看不到的“潛龍”,在這一天,要用“勿”把民眾集合起來,舉行一場占蔔活動——《說文解字》裏說,“勿,州裏所建旗,……所以促民”,是官府立起來的一桿旗子,作用是招呼民眾;“用,可施行也,從蔔”,“用”字的古意,與占蔔有關。(註:《易經》的數字系統與今天不同,這個“初九”不同於今天標記月份日期的“初九”,有學者認為,這個“初九”指的是冬至日)
“勿”字的不同形態
九二:見龍在田,利見大人——“九二”這一天的黃昏,“東宮蒼龍”已經浮出了地平線,“在田”。民眾是時候著手準備耕種了。“利見大人”,學術界的解釋很多,有人認為“大人”是指導、監督民眾勞作的官員,似有一定道理。
九三:君子終日乾乾,夕惕若厲,無咎——“九三”這一天,耕作者(君子,甲骨文中的“君”字,是一個向土穴中播種之人的形象;也有意見認為君子指的乃是東宮蒼龍,終日乾乾的意思,是指東宮蒼龍每天都很努力在朝著天空——也就是“乾”——上升)需要整天在田地裏幹活,即便到了傍晚也要繼續努力,如此才能“無咎”,才不會違背天時,才算得上沒有過錯。
“君”字在古代的不同形態
九四:或躍在淵,無咎——這時候的“東宮蒼龍”,已不是“見”(部分出現在地平線附近)了,而是整個“躍”了出來,龍身全部離開了地平線。民眾要好好勞作,才算不違背天時,才算沒有過錯(甲骨文的“淵”字,是一種外為範圍、內有流水的形態,指的可能是塘壩一類的人工水利設施)。
“淵”字的不同形態
九五:飛龍在天,利見大人——“東宮蒼龍”終於飛升到了最高處,運行到了天穹的正中央。這時節是農作物能否豐收的關鍵期,負責指導、監督民眾勞作的官員(大人)必須積極行動起來。
上九:亢龍有悔——這裏說的是“東宮蒼龍”運行到中天後,開始往回下落。
用九:見群龍無首,吉——這裏說的是“東宮蒼龍”的“龍首”隱沒在了西方的地平線下面,但構成“東宮蒼龍”的其他星座都還可以見到。“吉”,農作物到了收獲的季節,當然是“吉”。
這些內容中的許多概念,比如“東宮蒼龍”之類,今天的九年義務教育當然是不會再學,也不必再學。畢竟,教科書中的二十四節氣之類,是比上述卦辭更簡潔、更準確、更容易理解、更便於實操的知識。
當然,以上解讀未必全然準確。某些字詞(比如“大人”)如何理解,學術界是存在意見分歧的。惟《易經》乾卦六龍,是一種按照“東宮蒼龍”出現的方位來確定季節、指導勞作的知識模塊,這一點當無疑問。後續“坤卦”裏的“初六:履霜,堅冰至”、“六三:含章可貞,或從王事,無成有終”等爻辭,明顯也是在指導相關人員按照節氣(冰霜)來給民眾布置勞役(王事)。
世界上所有的古老文明,其走向理性,均是從觀察天文與氣象發端。這與原始農業社會的存續高度受制於氣候變化,有著很直接的關系。中國自然也不例外。《易經》所顯示的,便是商周時期的中國人,想要依賴其長期觀察天文與氣象所得的經驗,來構築一種“世界運作邏輯”的努力。
故此,《易經》最基本的八個卦象,對應的正是自然界的八樣事物——乾為天,離為日,坤為地,坎為月,震為雷,艮為山,巽為風,兌為澤。以震卦為例,其卦辭是:
亨。震來虩虩,笑言啞啞,震驚百裏,不喪匕鬯。
虩虩,是恐懼的意思;啞啞,是笑聲;匕鬯,是食具和酒。大意是:雷聲讓人驚恐,但其實沒事,過後人們都會開心地笑起來,它的聲音雖然震動百裏,但人們的食具和酒都還穩穩拿在手中。所以打雷這個事,“亨”,是好事,不必害怕。
這段卦辭,顯示古人對雷電這種自然現象,開始突破本能的生物性恐懼,有了更為理性的認知。這種認知在今天看來非常淺顯,但在當時,卻被鄭重其事地寫在震卦的卦辭裏。這說明當時之人對於自然現象的理性認知還非常有限。在理性的萌芽階段,這種程度的事實性認知仍然極為重要。
而且,雖然認知有限,但人類一旦開啟了理性思維的大門,就必然會生出為世間萬事萬物尋求一種“共通的解釋邏輯”的衝動。《易經》也不例外。當它通過對天文、氣象、地理的觀察,將“天地日月風雷山澤”八樣事物確定為構成世界的最基本的八個卦象之後,就開始嘗試著要用這八個卦象來解釋世上的萬事萬物了。
比如,噬嗑卦的卦辭是“亨,利用獄”,是在講刑獄問題。它的卦畫是什麼呢?是“離上震下”,離卦代表的是“日”(按荀爽的解釋,日對應君王),震卦代表的是雷。君王對治下臣民施以震雷之威,就是刑獄。這種不成其為邏輯的邏輯關系的構建,正是《易經》蔔卦工作的重要理論前提。
今人用以解釋世間萬物的工具,早已進步為政治學、社會學、經濟學、心理學、物理學、生物學、化學……《易經》時代那種以簡單的“象征性對應”來構築世界觀的方式,早已被淘汰——不過,這並不是說《易經》沒有價值;它的價值在於文明史上的地位,而非對今天的現實世界有什麼神秘的指導能力。
以上談的是“《易經》是什麼”。下面再簡單說一下《易經》在當代為什麼會被吹成上天入地無所不包的大智慧。
我想,這首先與《易經》的存在形態有很直接的關系。
作為產生於甲骨文和《詩經》之間的一種歷史文獻,《易經》的用詞與先秦孔孟時代的文言完全不同,相當於一種“文言文中的文言文”。要理解它的真實含義,有很大困難。這種語義模糊、名氣甚大的著作,恰是做國學生意者喜歡的東西——如魯迅所言,只要有人提出異議“說不好”,就會被指責“因為你不懂”。
此外,《易經》內容駁雜,也很合做國學生意者的心意,可以借之談天時、談季節、談耕作,也談武力、談刑獄、談貧窮、談管理……其實,“一勺燴”式的內容駁雜,是理性萌芽階段著作的常見特點,中外皆然。這也恰恰給了那些做國學生意者東拉西扯、自由發揮的大余地,亦即比較好吹。
其次,國學商業圈對《易經》的熱衷,有一些比較特殊的歷史成因。
國力虛弱時期,一些近代文化人物曾大力吹噓過《易經》。如胡蘭成曾揚言,日本明治維新的成功必須感謝中國的《易經》:
“日本的明治天皇合於乾卦之九五,飛龍在天,當時的維新諸功臣多是以聖賢之學為根本,多樣地多角度地理解道德,憑著縱橫的才智轉國運之大難為大慶,此誠得力於《易經》之教。”
當然了,此類言論屬於少數。顧頡剛、聞一多、李鏡池等人對《易經》做了嚴謹的歷史考訂之後,學術界早已不再將之視為上天入地無所不包的奇書。《易經》重新變成“了不得的奇書”,是在上世紀六十年代初。當時展開過一場關於《易經》的大型學術討論。討論最集中的時間段,是1960年12月~1961年6月,主要討論陣地是《哲學研究》《文匯報》《光明日報》和《人民日報》,參與者“多為教授學者,全面涉及了周易有關問題,分歧相當廣泛”,期間有一種傾向,將《易經》“說成是幾乎達到了現代辯證唯物主義的水平”。
再然後,到了上世紀七、八十年代,中文知識界開始傳播“萊布尼茨發明二進制是受了中國《易經》八卦圖的啟發”、“萊布尼茨發明的二進制與《易經》八卦暗合”等似是而非的信息——其實,萊布尼茨通過傳教士白晉看到八卦圖時,已是發明二進制後許多年;說“二進制與《易經》八卦暗合”的,也是傳教士白晉而非萊布尼茨,萊布尼茨看不懂八卦為何物,他只是接受了白晉提供給他的解釋。根據二人間的通信,白晉如此解讀八卦圖的用意,是想透過制造東西方學術的這種“暗合”,尋到一條讓中國人接受基督教的方便路徑,也就是助力他在中國的傳教事業。顯然,這並不是一種學術意見。
同期,東方宗教愛好者、美國學者弗裏喬夫·卡普拉在《物理學之道》(1975)一書中,將現代量子場理論與《易經》對比,認為《易經》與基本粒子的相互作用,相互轉化的動力學模型相一致,八卦圖與強子的八重態相對應。這種似是而非的結論,同樣讓國人興奮不已。至此,“《易經》熱”遂一發不可收拾,成了一門智慧無窮包打天下的近神之學,在國學市場上長盛不衰。而在真正讀了《易經》的楊振寧看來,《易經》沒有什麼特別高明的地方,它與二進制、量子物理這些現代科學也沒什麼關系。
總而言之,如何將《易經》的每一句卦辭和爻辭精確地讀明白,是一件很難的事情,需要很深的學術功力,也就是要有強大的考據訓詁的功夫。但要明了《易經》的大致主旨為何則不難,只需對相關嚴肅研究稍作涉獵,再加上一條“能夠尊重常識”就夠了。
什麼是常識?
常識就是:處於萌芽階段的理性文明,必然是簡單的、粗糙的、不成熟的,甚至雜入了許多錯誤邏輯。《易經》的深奧,在於它的文字很難被當代人讀懂,而不是它所記載的內容如何高深莫測、如何厲害到當代人必須頂禮膜拜。那是不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