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秘的放生生意: “山上大師父”和代理網店一條龍服務
▲2020年10月31日,哈爾濱,一些市民買來鯽魚、鯉魚、黑魚等魚類,坐船到松花江中心放生。(人民視覺 / 圖)
全文共5151字,閱讀大約需要12分鐘本文首發於南方周末 未經授權 不得轉載文|南方周末記者 李在磊南方周末實習生 鄭佳妮責任編輯|譚暢
“真心隨喜,出錢請別人代為放生,與自己親自放生,功德是一樣的。”
“牦牛和羊買不到,其他可以根據客戶需求訂制。”
為了經營好代理放生的小本買賣,浙江金華的老板古月,不僅專門開設一個淘寶店鋪線上銷售,還精心維護著一個微信公眾號,專門發布一些傳統文化、放生知識的科普內容,用來吸引顧客。
所以,每當有粉絲在公眾號上提出關於放生的疑問,他便條件反射般拋出準備好的答案。為了促銷,他還會額外解釋放生的益處,以及各種動物的寓意:“放生青蛙、蟾蜍,有利於超度冤親債主;放生田螺,繁殖快,求子孫昌盛。”
像古月這樣的放生網店,在互聯網平臺數量繁多。他們大多依托於當地的非商業機構,為機構提供多種多樣的增值服務。
放生並不像古月說的那樣只有益處。尤其是近年來,“怪魚”侵擾湖泊、危害生態的新聞屢見報端,其中就有不少是野外盲目放生導致的。2022年9月,廣西百色男子在水庫放生入侵物種“清道夫”後面對電視臺鏡頭致歉,再次成為公眾熱議的焦點事件。
南方周末記者發現,大部分熱衷於放生的人群的原始動機,來自“山上大師父”的“指定任務”,而且,不少放生店鋪屬於大師父所在寺廟的“指定店家”。依附於源源不斷產生出來的需求,“放生圈”已經摸索出純熟的商業流程,形成一門獨特的放生生意。
不過,相較於那些更為吸金的“積福報”途徑,放生模式相對經濟實惠。所以,代理放生的油水稱不上多麼豐厚,利益鏈條頗為簡單。
1“性價比最高的功業”
參與放生的人,往往最初都是在外力的督促下入圈的,並且會養成定期放生的習慣。“放生算是很便宜的了,普通老百姓也都放得起。”為了給家裏人祈福,在朋友的引薦下,林江民十多年前去拜會了北京郊區的一位師父,開始接觸到放生。他現年六十多歲,常年生活在北京。
林江民向南方周末記者介紹,去拜師父的人,大多有著誠心向善的心,希望提升自己的修為。大師父除了進行人生開解、事業指引之外,還會要求“弟子”們做一些實際的功業,“這種事情,論心也論跡”。
很多有錢人,為了加快積福報速度,直接修建殿宇或者供奉牌位。“這些都要花很多錢,普通人搞不起。”林江民說,對於普通人而言,選擇放生是性價比最高的功業。
“我每年都會去放生幾次,已經養成習慣。”他對南方周末記者說,烏龜和魚是放生時被選擇最多的物種,一方面寓意很好,另外主要還是因為便宜,“無非就是幾十塊上百塊,很少有一次性放生上千塊的。”而且,它們體積很小,便於攜帶。
如果是要放生蛇的話,就要找人代理放生。“放生蛇,也叫地龍。解一些難纏的小人是非,口舌官司,有利於仕途升遷,(緩解)腰疼腿疼等病痛,化解命中陰差陽錯。”古月介紹,烏龜和魚的確是客戶選擇最多的放生品種,但也有其他五花八門的放生門類,價格差別很大。例如,兩三斤左右的鯉魚30元一條,泥鰍一斤60元,價格都很實惠;而狐貍一只賣到1200元,就屬於高端品類。“只要客戶提出需求,基本上都能得到滿足。”
古月介紹,不管放生什麼動物,都一樣有功德,只是寓意不同。他還提供了一張《放生各種動物的利益》表格,上面的圖文註明:放生雀鳥(天神),飛得高、看得遠,便於收集信息,利於經商者提升業務;放生蚯蚓,能提升個人意誌力、忍耐力,對戒色也有很大幫助;放生泥鰍、黃鱔(土龍),有利於鉆營通關,用於扭轉運勢,“泥鰍浪裏跳龍門,渤海便翻身”。
放生牦牛、羊等身材高大的動物,則被認為能提升體力、忍耐力,“自己身體會變得強壯,不怕冷,適應艱苦環境能力強。”古月說,因為市場上買不到牦牛,所以此項業務暫時無法展開。
劉剛同樣做了多年放生代理,主要活動在廣東潮汕地區一帶。他告訴南方周末記者,因為價格原因,魚、烏龜、田螺、泥鰍的銷量最大。有些人為了追求數量,會選擇放生魚苗,價格分為100-200條五十元和200-400條一百元兩檔。魚苗來自養殖場,活魚來自菜市場。
2祈福放生一條龍
“我是在替師父賣,上頭有規定,師父不能在網上銷售。”張亮是山西一家寺院的代理放生人員,他告訴南方周末記者,來訪者祈福完畢,便會就地“請”來活物進行放生。以往,祈福的地方有“放生池”,放生十分方便,但是地方太小,祈福的人多起來之後,放生池施展不開,便開始往野外發展。
於是,與寺院有關聯的網上淘寶店便興盛起來。通常而言,客人在哪裏祈福,便會“請”哪裏的放生動物,讓師父們代理放生。張亮介紹,師父放生完畢,網店有視頻反饋給客戶。
除了接單放生業務之外,網店還兼營其他物品,錫箔、條旗、油燈等等一應俱全,基本全部包郵。不過,買家購買完畢物品後,大多數選擇就地直接使用,很少真正快遞寄件。這些商品同樣提供視頻服務。
林江民介紹,剛開始他自己曾經到市場上買來活物,開車到野外放生,這樣會顯得比較心誠。後來隨著放生次數的增加,便直接選擇大師父指定的網店下單,找人代理放生。
“不光是圖方便,主要是因為人家更專業。”他說,選擇代理放生有好幾方面的考慮因素。首先,放生的過程需要配合較為復雜的儀式,這個流程看似簡單,其實專業性極強,需要專業人士實地操作,“要不然會影響福報的效果”。而且,放生需要擇“良辰吉日”,放生時間、地點需要經過推算,這些都離不開專業人士操作。
如果是放生蛇類或其他野獸猛禽,更需要有人代勞。“弄不好,咬到自己怎麼辦?”
不過,林江民坦言,選擇師父指定的網店,更多是礙於情面。“他是師父嘛,其他事情也是在這裏做的,不在乎放生這一項。”他說,自己十分虔誠,陸續捐過一些財帛,放生的開支只是小頭。
他擔心的是,放生的動物可能會面臨二次捕撈,“可能你前腳放了,後腳就有人去捉。”
在劉剛的代理放生網店,買家下單時,劉剛會特別提醒務必留下自己的姓名,以及祈禱文或者心願單。放生現場有一套放生儀式,其中之一是吟誦放生者的祈文。為了防止活魚被捕撈,他們承諾會選擇到禁漁的河段放生。顧客也可以選擇一同前往,費用單獨計算。
放生店鋪全年無休,到了農歷八月十五這樣的傳統節日,會集中拉上一批動物,到野外放生。為了讓顧客放心,從選種、過磅到最後的儀式和放生,店鋪通常全程拍視頻記錄,制作成顧客的專屬“福報”,再通過微信發回。
因為價格低且寓意美好,烏龜和泥鰍是最為常見的放生品種。(南方周末記者 李在磊 / 圖)
3“好心辦壞事”
上海自然博物館副研究員何鑫每去到一個陌生城市,總習慣去逛一下當地的花鳥蟲魚市場。他曾見到有商販在部分鳥類的價簽上明確寫著“供放生”,售價通常低於普通觀賞鳥類。
何鑫長期關註動物放生。他說,放生的初衷是拯救野生動物的生命,但是如今,為了滿足熱衷放生群體對動物的需求,不少人專門到野外捕撈動物。“實際上,很多放生的鳥類都是野外捕捉的。”何鑫對南方周末記者表示,野外捕撈對生態破壞很大,也違背了放生的初衷。
何鑫經過調研發現,被放生數量最多的物種要數巴西龜。巴西龜學名巴西紅耳龜,它的適應能力極強,繁殖能力驚人,而且還有抗病害本領,是世界公認的“生態殺手”,已經被世界環境保護組織列為一百多個最具破壞性的物種之一,多個國家已將其列為危險性外來入侵物種之一。
“(巴西龜在新環境中)沒有天敵,繁殖很快。”何鑫介紹,巴西龜進入一片水域後快速繁殖,會擠占本土鱉類的生存空間。
巴西龜之所以成為放生物種的首選,首先和烏龜的寓意有關。傳統文化中,烏龜代表長壽、吉祥和智慧,古月提供的《放生各種動物的利益》就顯示,“放生烏龜,化煞消災,增福延壽”。而且,相比於同樣代表長壽的甲魚,巴西龜價格便宜,多家放生網店顯示,整只巴西龜只需80元左右。
“放五只沒有問題,但如果放生了五百只,就可能對當地的物種構成嚴重的威脅。”海南國際野生動植物保護中心主任委員李波解釋,隨著交通運輸愈發便利,物種的交流越來越頻繁。一些外來物種在新環境生長多年,和當地物種相互交融,還有一些外來物種已經“寵物化”,所以國家並沒有明令禁止對該物種的人工飼養和銷售。但是,一旦大量進入野外,便會造成生態災難。
早在2015年,李波便在海南建立了一個“外來物種飼養池”,把一些外來物種如鱷雀鱔、清道夫、鱷龜、巴西龜等放在池子裏照看。但是,這種方式需要大量資金,後來沒法堅持。外來物種與其他當地野生動物接觸,身上攜帶的病菌很容易傳染給野生動物,甚至還有可能傳染到人的身上。
幾乎每家放生網店都有銷售的泥鰍、黃鱔,它們並非外來物種,但盲目放生達到一定數量後,對環境的破壞同樣不可小覷。過量的泥鰍、黃鱔被投放進入河道會造成河床松動,其產生的排泄物使得水域富營養化,危害水域中的本土生物生存。
李波告訴南方周末記者,除了積累功德的信徒之外,放生群體還包括一些動物保護主義者或者生態保護主義者。他們缺乏專業知識,以為動物屬於野外,理所應當放出去,沒有意識到盲目放生的危害。“沒有懷疑他們做善事的動機和人文關懷,但是實際上是好心辦壞事。”
4有法可依,但不好管
在專業人士眼中,將動物放生到野外環境的行為具有很強的專業性,不應由未經培訓的普通人隨意操作。
雲南野生動物園保育員王富雲向南方周末記者介紹,在野生動物救助領域,這種行為不叫放生,而叫放歸。“(隨意放生)除了會對生態產生破壞,一些物種還具有一定攻擊性或危險性。”例如短尾蝮等毒蛇,應該在深山人口密度小的地區放歸,如果選擇在淺山人口密度大的地方放歸,則會威脅到當地居民的安全。
雲南森林公安曾向雲南野生動物園移交兩只受傷的國家一級保護動物蜂猴。雲南野生動物園救護中心對兩只蜂猴進行安置、飼養及觀察,經過一段時間的照顧,評估達到野外放歸條件後,將其送到一個原生環境的保護區內。“整個救護、放歸過程跨時三個多月。”王富雲回憶。
“剛康復的動物體質還相對較弱,如果遇到雨雪大風等惡劣天氣,則應等到晴朗無風時放歸。”王富雲介紹,科學放歸首先應該選擇適當的季節,例如候鳥放歸要選擇該鳥種遷徙、路過本地的季節放歸,所以大天鵝應選擇春秋季節放歸,而白尾海雕應選擇冬季放歸。冬眠的物種如蛙類和蛇類等,要選擇春夏季節放歸。
其次,放歸要選擇合適的時段,白天活動的動物要選擇白天放歸,如大多數鳥類;夜晚活動的動物要選擇夜晚或晨昏放歸,如貓頭鷹類或大多數獸類。而熱衷放生的群體或代理放生人員幾乎不會考慮到這些對動物有利的因素。
王富雲強調,隨意放生還會涉及違法行為。野生動物保護法第三十八條規定,任何組織和個人將野生動物放生至野外環境,應當選擇適合放生地野外生存的當地物種,不得幹擾當地居民的正常生活、生產,避免對生態系統造成危害。隨意放生野生動物,造成他人人身、財產損害或者危害生態系統的,依法承擔法律責任。
此外,2016年,《農業部辦公廳、國家宗教事務局辦公室關於進一步規範宗教界水生生物放生(增殖放流)活動的通知》中明確指出,禁止使用雜交種、選育種、外來種及其他不符合生態要求的水生生物物種進行放生,防止對生物多樣性和水域生態系統造成危害。
“其實已經做到有法可依,但是管理起來難度很大。”何鑫介紹,鑒於盲目放生對生態環境的危害,有必要對放生群體進行管理,而且國家的法律法規健全,具備了幹涉管理的依據,但是,具體操作起來難度很大,成本也很高。
“不太好管,(放生)時間、地點都不確定,怎麼去管?”何鑫說。
除了加強宣傳及科普之外,何鑫提到通過“增殖放流”應對盲目放生造成的生態破壞。簡言之,就是用人工方法直接向海洋、灘塗、江河、湖泊、水庫等天然水域投放或移入漁業生物的卵子、幼體或成體,以恢復或增加種群的數量,改善和優化水域的群落結構。
何鑫舉例說,其實一些魚種嚴格意義上講並不算外來物種,但是因為數量失衡,對水域生態造成影響。“增殖放流”是恢復漁業資源,修復水域生態,維護生態系統穩定,實現漁業可持續發展的重要手段。“例如中華鱘,人工繁育技術突破以後,不再需要從野外捕撈野生親體。放歸的中華鱘體長20-40厘米,甚至更大,不再是魚苗狀態,放歸效果很好。”
(文中古月為網名,林江民、劉剛、張亮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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