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根清凈否
黃永玉先生曾寫過一副對聯:“六根不能清凈,五味常在胸中。”頗可玩味。興許是對“六根”有某些獨特的思考,黃永玉前不久千辛萬苦從遙遠的緬甸覓得六根碩大金絲楠木,豎在寬敞的“萬荷堂”內,蔚為壯觀。木頭正面鐫刻著黃苗子用大篆抄錄的《詩經》“大雅”中“生民”的片斷:“誕寘之隘巷,牛羊腓字之。誕寞之平林,會伐平林。誕寘之寒林,鳥覆翼之。”這段文字大意是說:“把他丟在小巷裏,牛羊跑來餵他乳。把他丟在樹林裏,樵夫進林來伐木。把他丟在寒冰上,大鳥展翅來呵護。”詩句顯示了先人的那種博大襟懷和非凡毅力。
在六根金絲楠木背後,黃永玉以舒展流暢的行書親撰了一篇名為“六根”的妙文。權且當回文抄公,輯錄如下:眼、耳、鼻、舌、身、意,是為六根。
大乘所謂六能生六識,眼根對於色塵而生眼識,意根對於法塵而生意識。觀普賢菩薩行法經日,樂得六根清凈者,當學是觀。六根清凈只是一種苦澀孤寂的生活方式,很難徹底做到。即便做到了,也毫無意思。人生塵世,只是求個安適的群居生活。漢書所謂居必近市的看法,食住行大家聚在一起相互有個協調照應,冀得唯其如此,故乃求之不易。朝夕群居之身心紛擾,人情錯縱,習性遠近;貧富榮辱,各見層次;寒暖饑餓,時生愛仇;戰場炮火,窩裏鏗鏘;檄文討論,撒潑罵娘;五彩繽紛,耀目入耳;關系纏綿,聚分兩困,此之謂劫數擁抱,孽障冤家是也。夫子自道,馬馬虎虎,過你的日子算了。
文章很有幾分明清小品文的風采與意味,字裏行間無不透出對世事敏銳的洞察和獨到的見解,那既是出世的,超然物外,玩世不恭;但同時又是入世的,執著認真,有棱有角,決不敷衍塞責,草率行事。即便到了耄耋之年,仍然拼命地畫畫,寫文章,造房子,仍然以一顆天真爛漫、磊落坦蕩的心,去面對人生,面對藝術,面對友情。尤其友情,黃永玉將它看得很重。《永玉五記》說:“得意之筆只想到親近的朋友,估計他們的歡喜,沒他們,這世界有什麼好‘舞’的。”
那日,和友人去“萬荷堂”做客,老人很高興,還約了他的弟弟永厚,漫畫家丁聰夫婦等一班好友,大家圍坐在一起,清茶一杯,海闊天空,無所不談。隨後,永玉又領著我們到院子裏散步。走著走著,我便發現荷花池畔的回廊墻壁上鑲嵌著一塊塊刻有文字的青磚。湊近一看才知道,都是些友人的警言妙語,字都是先生自己寫的,然後請工匠刻上去的。文字大多很短,但很雋永,譬如:“總是這方熱土/所
有的路都是不願站起來的紀念碑”;譬如:“還鄉/七十多歲的人回到老屋/總以為自己還小”;譬如:“捏緊拳頭對準自己的鼻梁一擊/便有了滿天的繁星/甚至對這樣升起來的燦爛火夜空/我也感到厭倦”;還譬如:“給什麼智慧給我/小小的白蝴蝶/翻開了空白之頁/合上了空白之頁/翻開的書頁/寂寞/合上的書頁/寂寞……我們邊走邊看,耳旁傳來永玉的話:“閑來無事,在這裏走走,看到這些句子,便會想起在和不在的朋友,內心也就不寂寞了!”
“萬荷堂”的黑漆大門在我身後徐徐關上,我的“六根”也好像漸漸地清凈了起來,只不過各種人生況味卻慢慢爬上了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