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以致命遂誌
陽明與湛若水結交的第二年,即1506年,陽明35歲,言官戴銑等上疏彈劾把持朝政的宦官劉瑾,被矯詔入獄,陽明冒死抗疏援救,受廷杖四十,之後也被下詔獄。他在監獄裏做什麼呢?在讀《周易》。他在《讀易》一詩中說:“瞑坐玩羲易,洗心見微奧。”(《王陽明全集》卷十九,第675頁)陽明為何在獄中讀《周易》?今天我們對《周易》不太了解,以為《周易》或者是與《道德經》《莊子》並列為“三玄”的玄而又玄的哲理,或者是實用的算卦。其實在中國傳統中,《周易》是“群經之首”,是士大夫必備的教養。通過讀《易》,明白進退出處之道,既堅持自己的原則不動搖,同時又保持高度的靈活性,做出最適宜的行為選擇,這也就是“中正之道”。
陽明下詔獄之後被貶為貴州龍場驛,湛若水贈詩送行,詠歌九章,陽明回贈明誌:“屢興還屢仆,惴息幾不免。道逢同心人,秉節倡予敢。”(《八詠以答之·其三》,《王陽明全集》卷十九,第678頁)陽明貶謫到龍場後,才真正完成對儒家之徹底轉向。陽明弟子錢德洪敘述陽明之學的三次轉變:“先生之學凡三變,其為教也亦三變。少之時,馳騁於辭章;已而出入二氏;繼乃居夷處困,豁然有得於聖賢之旨;是三變而至道也。”(錢德洪《刻文錄緒說》,《王陽明全集》卷四十一,第1574頁)至於“道”也就是達於“究竟”。
古代交通不便,從北京到貴州,路途非常遙遠。陽明在去龍場的路上被宦官劉瑾派人追殺,他機智地偽裝投江自殺,騙過殺手,躲過追殺,最終到達龍場。貴州龍場,即今天的貴陽市修文縣,青山綠水,是旅遊的好地方,但在陽明那個時代條件卻異常艱苦:“龍場在貴州西北萬山叢棘中,蛇虺魍魎,蠱毒瘴癘,與居夷人鳺舌難語,可通語者,皆中土亡命。”(《年譜一》,《王陽明全集》卷三十三,第1228頁)遭受不公待遇後,是否對君上、國家心存抱怨,可以成為檢驗真正成熟的士大夫的試金石。我們在歷史上看到太多士大夫的抱怨,面對各種各樣的抱怨,大家往往多同情、贊揚。但真正憂國憂民的士大夫沒有怨氣,而是憂國如家,繼續為國家殫精竭慮地作長遠籌謀。在中國傳統看來,皇帝就是國家、天下的象征,所以忠君不只是說對皇帝個人的盡忠問題,而是對於天下秩序的敬畏、服從的問題。我們來看陽明這位中國古代士大夫是怎樣對待貶謫的不公正待遇的。當時的皇帝明武宗雖然很昏庸,但陽明在貶謫龍場的時候,並沒有抱怨,還是忠於國家、忠於君上。
面對龍場艱苦的環境,沒有現成的房子,陽明就自己帶著幾個仆人,砍樹修了間房。貴州為喀斯特地貌,多溶洞,後來陽明找到一個比較寬敞的山洞,因其家鄉有“陽明洞”,故將此洞命名為“陽明小洞天”,並移居於此。陽明又專門找人做了一石棺,石棺做何用呢?因為宦官劉謹還沒放過陽明,他依然面臨死亡的威脅,“自計得失榮辱皆能超脫,惟生死一念尚覺未化”。一個人最難放下、最難參悟的就是生死那一念,他就在石棺裏參悟生死。他自誓道:“吾惟俟命而已!”(《年譜一》,《王陽明全集》卷三十三,第1228頁)
陽明“日夜端居澄默”,“久之,胸中灑灑”,並以自身處境聯想到聖人:“因念:‘聖人處此,更有何道?’”陽明心無雜念,日夜專心參悟,忽然有一天半夜發生了一場神奇的“龍場悟道”:“忽中夜大悟格物致知之旨……始知聖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於事物者誤也。”(《年譜一》,《王陽明全集》卷三十三,第1228頁)陽明龍場之悟對“格物致知”作出了不同於朱子的新解釋,由著重窮盡外部的物之“理”轉而強調作為主體的“心”之重要,同時對於“知”(即知識)也有新的理解,認為“知”不是簡單的客觀的外在知識。陽明對於“格物致知”的新解釋,成為他晚年提出“致良知”說最早的一個起點。陽明從青年時格庭前竹一無所獲而大病一場,到中年時龍場悟道而對“格物致知”產生自己的新解,從中既可看到陽明思考的連續性,又可看到其思想的突破與飛躍。飛躍之所以能發生,斷斷離不開貶謫之生命體驗,他本人回憶總結道:“其後謫官龍場,居夷處困,動心忍性之余,恍若有悟。體驗探求,再更寒暑,證諸六經四子,沛然若決江河而放之海也。”(《朱子晚年定論序》,《王陽明全集》卷七,第240頁)陽明悟後,將其個人所悟與“五經”之言來印證,“莫不吻合”(《年譜一》,《王陽明全集》卷三十三,第1228頁),因而著《五經臆說》。
在《詩》《書》《禮》《易》《春秋》這“五經”中,陽明最受益的是《周易》。前面提到陽明在詔獄中讀《周易》,而到龍場後,他更是用心讀《周易》,並將住所附近山麓的一山洞命名為“玩易窩”,還專門作《玩易窩記》:“陽明子之居夷也,穴山麓之窩而讀《易》其間。始其未得也,仰而思焉,俯而疑焉,函六合,入無微,茫乎其無所指,孑乎其若株。其或得之也,沛兮其若決,聯兮其若徹,菹淤出焉,精華入焉,若有相者而莫知其所以然。其得而玩之也,優然其休焉,充然其喜焉,油然其春生焉;精粗一,外內翕,視險若夷,而不知其夷之為阨也。於是陽明子撫幾而嘆曰:‘嗟乎!此古之君子所以甘囚奴,忘拘幽,而不知其老之將至也夫!吾知所以終吾身矣。’名其窩曰‘玩易’。”(《玩易窩記》,《王陽明全集》卷二十三,第897頁)“易”是《周易》,“玩”是把玩、玩味的意思,“玩易”就是在山洞與外隔絕的狀態下專心致誌細讀《周易》,玩味《周易》,深入到《周易》世界所蘊含的精微的人生哲學、人生智慧裏。《周易》有一卦叫困卦,困,顧名思義,就是困境、受困,看似不吉利。但按《周易》的辯證法來說,“吉卦多兇,兇卦多吉”,困卦雖是兇卦,但結果卻是有“亨通之理”。正如陽明自己所說:“視險若夷,而不知其夷之為阨也。”前面說過,一個人太過平順時,就很難想到要自我反省而寡過。只有受困之時,名利、得失、生死才可能放下,也才可能徹悟。陽明勉勵與他有相同遭際者:“蹇以反身,困以遂誌,今日患難,正閣下受用處也。”(《贈劉侍禦二首》,《王陽明全集》卷十九,第712頁)詩中的“困”指“困卦”,蹇是“蹇卦”,表示艱難險阻。孔子說:“君子固窮,小人窮斯濫矣。”只有君子才能將患難看作受用,這也就是困卦大象辭所說“君子以致命遂誌”。
我們來看陽明日後對貶謫龍場這段人生經歷的生命體驗:“往年區區謫官貴州,橫逆之加,無月無有。迄今思之,最是動心忍性,砥礪切磋之地。”(《寄希淵·四·己卯》,《王陽明全集》卷四,第159頁)遭受不公而被貶官,日後思來,反而是對自己的砥礪切磋。民間諺語說“公門之中好修行”,公門指官府,就是說在官府裏做官反而能更好地修行。一般人以為只有在清凈、避世的寺廟等地方才能修行,繁雜的政治事務似乎是俗務,而與超越的“究竟”是完全不相關,甚至是相反的兩件事。其實這種對於修行的理解是非常表面的。修行是要最終明“道”、明“究竟”,真正的“究竟”不是在遠離人世的苦思冥想、靜坐之中獲得的,恰恰是在最全面、最深入地進入人世的政治事務的不斷磨煉中領悟的。陽明在另一處談及其貶官龍場時道出了此點,他說:“及謫貴州三年,百難備嘗,然後能有所見,始信孟氏‘生於憂患’之言非欺我也。”(《與王純甫·壬申》,《王陽明全集》卷四,第154頁)孟子所言“生於憂患,死於安樂”,人人皆知,只是大家很少會去關註其中的真正內涵,陽明經歷憂患後才相信這句話不是口頭上空說而欺騙他。陽明這裏說貶官而“百難備嘗”,正是指在政治的磨煉中,陽明才對於“究竟”能“有所見”。所以我們如果想理解陽明的“知行合一”“致良知”這些思想的話,一定要去理解陽明在貴州龍場發生了什麼。他要是沒有被貶官到龍場,沒有龍場三年的磨難,沒有在磨難中讀《易》的經歷,也就不會有後來的陽明了。
(作者:牟堅,系中國社科院歷史所助理研究員;謝茂松,系國家創新與發展戰略研究會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