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曉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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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記得最早是在什麼書裏看到伏羲塑像的照片的。隻記得他神情肅穆地端坐臺上，目光如炬，凝視遠方，手中握著一面太極圖，幽古而又通明，樸真而又深睿。

後來就讀到了很多有關伏羲的文字。比如司馬遷在《太史公自序》說：餘聞之先人曰：“伏羲至純厚，作《易》八卦。”《管子》有言“伏羲造六法，以迎陰陽，做九九之數，以合天道。”《周髀算經》“伏羲作歷度”等等。

一位中華人文始祖的偉岸形象就在熠熠生輝的漢語裏緩緩勾勒出來。他背後的渾荒有著萌動的隱藏之力，帶著山河的厚樸凝重，帶著遠古的蒼茫與幽邃，也帶著一個個生命在風雨雷電的交織裏的曲折歷程。

他已經走進入歷史的殿堂，留給後世的是一個櫛風沐雨的傲然背影，但那個投在每一個中華子民心裏的巨大影子，卻成了整個民族深刻認同和綿延不絕的信仰。

因為時間的錘煉，那份對精神依偎的心理期盼就更為強烈。

那就去卦臺山看看。

那裏有一個聲音被刻在風的骨髓裏，歷經數千年而任然振聾發聵，仍然讓每一個彎腰前行的人雙目充滿敬仰的淚水。

2

卦臺山位於天水市麥積區渭南鎮。和大多數連綿起伏的北方山丘一樣，卦臺山也是溫柔敦厚的，但在這份持久的綿柔性格裏，它卻多出了一份突兀和淩然，似乎是在如此糅合的多重性格裏暗示著陰陽分判而又相偎相依的哲理思考。

其山如倒扣的水瓢，仿佛是在遙遠的時光背景裏，有人在饑渴之時痛飲大河之水，痛快淋漓後，將瓢置之於地。我有這樣的聯想，是源於一種文化的生命在於對萬民群類的無私澆灌，而那蜜汁一樣的精神如同血液一樣在每一個風塵仆仆的人的周身遍流，讓心靈虔誠地俯拜在那璀璨奪目的光輝裏。

卦臺山相對高度僅有170米。在諾大的北方的爭秀群山中，完全成了小家碧玉，但因為伏羲的巨大身影和穿越時空的渾厚感召，讓這座嬌小的山丘有了淩厲而起，俯視蒼茫的精神高度。

懷著無比崇敬之情，我們來到卦臺山腳下。展現在我們眼前的是數不清的陡峭的臺階，鬥折蛇行隱約在翠樹茂林之中。

我知道，這就是一條朝聖之途。它不長，但卻濃縮了八千年的風雲雷雨，濃縮了一個個前來汲取文化聖水的人波濤洶湧卻又肅穆平靜的感情。

那刻，我看不見了樹影婆娑，聽不見了鳥語啁啾，也聽不見了自己小心翼翼的腳步，隻有心臟的跳躍，仿佛破土而出的苗，有著嶄新卻又承自千載之遠的渾荒之力！

來到山頂，矗立在我們眼前的是一個古城堡一樣的大門，上有一個匾額，寫著“卦臺山”三個大字。

我終於走進了一個時間鑄就而成的人文重心，在這裏，我將渺小如一粒塵埃，但在落定的瞬間，陽光的明亮將我緊緊包裹，如同繈褓之於嬰孩。

我環視四周綠濤起伏，內心的耳朵打開了千年的長度：那刻，唯有風鈴隱隱，如同時間的對岸傳來的神諭一樣的訓告：“上古男女無別，帝始制婚娶。以儷皮為禮，正姓氏，通媒妁，以重人倫之本，而民始不瀆。”……

3

走進大門，就來到伏羲廟大院。

這些高古典雅的建築群檐牙高啄，彩繪鏤刻，奪造化之功。在古典的建築美學裏將人文精神的綿延之光精雕細刻成圖案紋飾，每一痕柔美的線條都是一段讓人品味良久的韻律，柔滑而細膩，輕盈而純凈。這是以久遠的時光為背景的人類哲思的精華凝聚，莊嚴肅穆，逼人心魂。這也是“伏羲”這兩個跳動著中華文化脈搏的古老文字折射出來的深邃的眼神，既反觀內心，又投向無盡的遠方。

伏羲大殿更加壯觀嚴正，危然矗立，讓每一個前來一睹聖容的人不由得肅然起敬。

走進大殿，就有一股沈重而厚實的感覺撲面而來，又結結實實地壓在我充滿虔敬的心裏。正中塑有全身貼金，身披樹葉，手握八卦太極圖的伏羲像。他目光炯銳，神態豁然。坐像造型獨特，神豐形雅，栩栩如生。我昂視著這尊集合了華夏民族智慧和善良的平和面容，仿佛看到一股最初的泉水汩汩而下，穿過時代的山峰谷壑，潤澤著一棵棵為文明註解深意的大樹和小草。

在這蘊含著最初溫暖的地方，我不禁口中念出了《古微書》上的句子：“昔伏羲造八卦，作三畫以象二十四氣。”是啊，當我逆流而上，艱難跋涉而將自己推到人文始祖的巨大光環下時，我除了說出幾句讓自己戰戰兢兢的話，剩下的就是膜拜和咬住舌頭的沈默。

大殿墻面上畫有身穿獸皮樹葉的子民們，手持石斧、漁叉等原始工具，演繹上古時期華夏民族與大自然鬥爭的傳奇。戰國《屍子》上說：“伏羲氏之世，天下多獸，故教民以獵。”秦《世本》說：“取犧牲以供庖廚，故曰包牲世；養犧牲以充庖廚，故曰庖羲氏。”《三皇本紀》記載：伏羲“結網罟以教佃漁，故曰宓犧氏，養犧牲以充庖廚，故曰庖犧。”這些文獻所載的歷史痕跡和墻上所畫的那些場面，就是對伏羲時代原始漁獵畜牧業為主要經濟形式的生動再現。除了這些，相傳伏羲時期還有過很多的發明創造。比如：畫八卦，封姓氏，創造書契，以龍記官，制瑟作樂，造屋建廬，改善居室，作甲歷，定節氣以及創立占筮之法等等。在這樣名目繁多的發明創造裏漫遊，不由得讓人感嘆：那閃爍在人文始祖內心的智慧之光照亮了多少華夏民族前行的道路。

除了穿越時空的勞作畫面，大殿正中的墻壁上畫有一幅巨大的八卦圖，除此，還畫有日月星辰、二十八宿、二十四節氣及六十四卦方位等，繪畫獨特，造型美觀，尤其在圖內標有代表“天、地、水、火、山、雷、風、澤”八種自然現象的八卦符號，簡單的圖形深含讓人敬畏的思索和巨大智慧之根，每一個駐足而望的人，都在心裏苦苦追思，卻又難圖其究。

讓人印象最深的是那匹龍馬塑像。似乎凡有伏羲的地方，就少不了這匹龍馬。傳說伏羲在卦臺山觀天法地，以究教化眾生之道，苦思冥想而不得，就在這時，從卦臺山西邊的一個洞裏飛出一匹通體金光的龍馬。伏羲看到龍馬身上的紋理圖案，受到啟發妙悟陰陽，始為八卦。《易經系辭》曰：“河出圖，洛出書，聖人則之。”河圖即是龍馬負河圖。在人文精神的不斷洗禮下，龍馬成了一個文化的圖標，其象征的龍馬精神因擁有乾坤精神而垂綿千古，深植於每一個華夏人的生命意識中。

4

徘徊在院子裏，就像沈浮在茫茫的時間之流裏。我沒有驚悚，沒有疑惑，有的是寧靜，和由寧靜滋生出來的空茫遼闊。我知道這裏是一個很溫和的漩渦，每一圈的水波都有數千年的厚度，這些時間的證據一遍又一遍地鑿刻著一個落滿塵埃的心靈和一聲遊絲一樣的喟嘆。

這時，起風了。

院子裏的參天古柏隨風搖曳，它們投在地上的厚實的濃陰一次次淹沒著陽光從樹葉縫隙篩下來的斑點。相對於八千年的蒼茫，這些我所謂的古柏似乎還正當壯年，甚至是少年。但它們和卦臺山上的所有事物一樣，都是一段時間不滅的記憶，也替一聲逝者如斯的呼嘯鐫刻恒久不變的軌跡。

閉上眼睛，就會看到起風的地方，伏羲蹲坐在此山之巔，東臨遼闊的三陽川，看著一條泛著明光的河流呈“S”形，將三陽川一切為二。就在日月輪換裏，那條“S”形的河流和橢圓形的三陽川，終於在他睿智的目光裏定格為八卦圖。

幾千年後的今天，我在風的輕盈裏也登上了這座嬌小而又美麗的山，俯瞰俊秀的川地河流，遙望那些明麗的村落，感受到一段讓人眩暈的時間長度仍舊大浪滔天，驚心動魄。

《三墳》裏說：“伏羲氏，燧人子也，因風而生，故為風姓。”《竹書紀年》也記載：“太昊伏羲氏，以木得王，為風姓。”

此刻，風又大了起來，搖曳著卦臺山上混混茫茫的時光之影。我突然問自己：風，是人嗎？人，是風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