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的魏晉風度,其實是一場時代和文人的悲劇
一、
353年的春天,會稽郡在舉辦一場流傳千古的聚會。
參加這場聚會的,基本都是當朝顯貴:右將軍王羲之、貴族青年謝安、司法部長孫綽......
這麼一群有文化、有地位的大咖聚集在一起,總不能聽著“蒼茫的天涯是我的愛”跳廣場舞吧,他們在玩一種高雅的遊戲——曲水流觴。
怎麼玩呢?
就是大家圍著小溪兩邊坐下,每個人的面前都擺好果盤、瓜子,侍女就在小溪的上遊,把斟滿美酒的小杯放入小盤中,然後順流而下。酒杯流到誰的面前,他就必須喝掉。
當然,天下沒有免費的五糧液,喝酒之後,得趁著微醺的狀態即興賦詩一首,這才算過關。
“來來來,喝了這杯,還有一杯。”
這群脫離工作崗位的高級幹部,非但沒有受到內心的嚴厲譴責,反而越喝越High。直到夕陽西下,東晉的人民公仆們終於玩開心了:酒喝了無數杯,詩寫了無數首詩。
他們決定把寫的詩整理出來,交給出版社發行,正好把今天的酒錢賺回來。
可詩集總得有序啊,大家一致看向王羲之:“隔壁老王,你的字好看,就你來吧。”
寫字這種事情,王羲之當仁不讓,提筆就來:
永和九年,暮春之初,
於會稽山陰之蘭亭,修禊事也。
群賢必至,少長鹹集。
王羲之瞪著微醺的雙眼,仰頭45度角看著天空:“寶寶的理想是做個治國平天下的宰相,可怎麼就混成了寫字的呢?”
今天我們在蘭亭聚會,喝著美酒、看著美女、唱著小曲、寫著小詩,可外有五胡肆虐中原,內有流寇、門閥侵蝕國家,我們的好日子還能過多久?
明天,誰知道太陽從哪邊升起?
每覽昔人興感之由,若合一契
,未嘗不臨文嗟悼,不能喻之於懷。
固知一死生為虛誕,齊彭殤為妄作。
後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悲夫。
我們這麼虛度時光,是會遭到後人的恥笑的呀!!!
王羲之在酒後抒發的一番感慨,被他用“宛若驚鴻”的高超技巧書寫下來,就成為“中國第一行書”《蘭亭集序》。
何止王羲之、謝安等人,在這個時代,所有人都這麼“不正經”的活著,他們被時代制約著,又引導著時代,在這種矛盾的環境下,形成了影響後世的“魏晉風度。”
二、
184年,東漢王朝爆發震驚天下的“黃巾起義。”
從此大一統的帝國開始逐步瓦解,迎來了長達一百年的搶地盤大戰。最終曹操成為北方的帶頭大哥,孫權自告奮勇的在長江劃了一個圈,劉備默默的在成都吃著火鍋。
四百年的大漢王朝啊,就這麼說沒就沒了,那些忠於漢室的讀書人,一摸自己的心,忍不住的唱了一首《涼涼》。
217年左右,中國爆發了一場大規模的瘟疫,奪走了無數人的性命,史稱“建安大瘟疫。”很多人今天還在喝酒聊天,明天就得去參加追悼會,心涼也就算了,身體也涼涼。
畢竟還是有人活下來嘛,那就好好活著吧,可偏偏有人說:“不允許。”
把曹魏轟下臺的司馬家族,華麗麗的當了二五仔,所以他們特別害怕別人談論“忠誠”這個詞,更加害怕人民群眾談論國事,總覺得別人都在背後戳他們家的脊梁骨。
這就是心虛嘛。
天災不斷,所有人都過的朝不保夕;
人禍橫行,說不定哪天就被打了小報告;
為國接盤,朝廷還不願意讓你參加,
這日子怎麼過嘛?過嘛?嘛?
既然理想已死、生命短暫,那就好好享受人生吧。讓中國人向往的“魏晉風度”,就此拉開大幕。
三、
魏晉風度第一彈——帥。
從那時開始,美男子開始刮胡子、敷粉。一定要把自己打扮的漂漂亮亮的才敢出門,這哪裏是糙漢子,分明就是娘炮嘛。
曹操的養子何晏天生白裏透紅,像個熟透的水蜜桃。大家紛紛議論:“這家夥也不知道摸了幾層粉底。”魏明帝曹睿也是個好奇寶寶,就在一個酷暑的中午,請何晏吃湯面。
估計是加了兩個荷包蛋,何晏吃的特別香,滿頭冒汗。
他邊吃面、邊用袖子擦汗,結果,曹睿看到了令人震驚的一幕:何晏居然更白了......
他一臉傲嬌:“天生麗質難自棄嘛,討厭。”
何晏都這麼帥了,50年後的潘安更絕:“潘嶽秒有姿容,好神情。”
就是潘安五官精致、身材超棒,看上去就給人玉樹臨風的感覺。這麼帥的美男子,在哪個年代都不會缺少粉絲。而潘安的經濟頭腦也特別好,創造性的發明了“粉絲經濟”的概念。
每當他吃過午飯之後,就會開著敞篷寶馬去城市CBD溜一圈。
他的車速絕對不會超過30碼,一方面是為了讓粉絲欣賞偶像,另一方面是為了——接水果。因為粉絲們實在按耐不住激動的心情,就會趁機拎著水果去跟潘安聊幾句,畢竟空手不太好看,經濟又實惠的當然是水果了。
所以潘安每次出門,都會帶著滿滿一車的水果回家,水果店的老板紛紛把招牌改為:
“信潘安,得永生。”
四、
魏晉風度第二彈——真。
東晉太尉郗鑒聽說瑯琊王氏的子弟特別優秀,就希望能跟王氏聯姻,一起改造下一代的基因。一天下班後,他找到丞相王導,表達了這層意思。
王導也樂意家族子弟滲透到對方家去,就說:“好啊好啊,只要你看上的,可以馬上帶走。”
周末,郗鑒帶著管家去王家挑選女婿,只見王家的男孩子都穿上新衣服、梳著新發型,一排排的站在門口等待挑選。
嘖嘖嘖,真壯觀。
郗鑒看了一圈,咂咂嘴:“真不錯。”這時管家說:“還有一個人,在臥室看書呢。”郗鑒緊走兩步,看到一個青年敞著肚皮,躺在床上看書,一只手還在肚皮上畫圈圈。
“他沒有爭鋒吃醋的浮華,只流露真性情,我喜歡。”
這個青年就是王羲之,一不小心,他不僅娶了太尉的女兒,還創造出一個成語:“東床快婿。”
前秦丞相王猛年輕時是個窮光蛋,卻大放厥詞:“打工是不可能的,這輩子也不會打工。”
桓溫北伐至關中時,聽說了他的才能,就請王猛到軍營喝茶。
這個落魄的窮書生,面對手握大軍的桓溫,根本沒有一絲的拘謹、別扭,反而大搖大擺的坐下,跟桓溫侃大山。從當前局勢談到金融危機,從南方氣候聊到北方的自然災害,
邊聊天邊把手伸到衣服裏抓!虱!子!
好吧,牛人就是任性,在大官面前還能展現真性情,我輩只能望之興嘆了。
五、
魏晉風度第三彈——義。
荀巨伯十分想念好基友,就準備了幹糧,千裏跋涉去看望他。推開大門,荀巨伯一看:“當年的精壯漢子,現在病的就剩下一把骨頭。”
哎,幸虧來的及時,就陪他走最後一程吧。就在荀巨伯準備照顧好基友的時候,胡人也缺衣少糧,南下來搶劫。
他朋友說:“我就要死了,你沒必要陪著我,快撒丫子跑吧。”一聽這話,荀巨伯徹底憤怒了:“我荀巨伯堅決不能偷生而忘義。”
好家夥,忠貞的基友情衝透雲層,被城外的胡人都感知到了。就在城外隔空喊話:“你為什麼不跑,不怕死嗎?”荀巨伯說:“朋友重病,你們要殺就殺我吧!”
聽了他的話,胡人們萬分慚愧,主動的撤兵而去。
荀巨伯的義氣,拯救了全城的百姓。
嵇康在西晉時,是天王巨星級人物:不但長得帥,還會彈琴、能寫作、懂打鐵......
鐘會特別崇拜嵇康,懷揣著自己寫的《四本論》想請偶像指導一下,卻怎麼都不敢進嵇康的大門。於是,他幹了一件特別逗比的事:把書扔進院子裏,把腿就跑。
可嵇康根本看不上這個人,他的書也沒看一眼。
等到鐘會發達以後,就給嵇康造謠:“此人不忠啊,此人妄議朝政啊,巴拉巴拉。”結果,嵇康被抓進大牢裏。
其實,他是有機會出仕做官的。
當初山濤邀請他出來為人民服務,嵇康說:“根本不可能為人民服務,只是為司馬家服務,我不幹。”並且寫下著名的《與山巨源絕交書》,與山濤徹底絕交。
此時嵇康被陷害,告訴自己的兒子嵇紹:“我死之後,你就去找山濤,有他在,你就不是孤兒。”
嵇康在刑場上,彈奏了一曲《廣陵散》後,慷慨就義。早已絕交的山濤,主動的撫養了嵇康的兒子嵇紹,讓他長大成人。
真兄弟,必到患難時才見真情。
六、
魏晉風度第四彈——情。
王羲之的兒子王獻之,也是東晉大書法家。他不僅長得帥,而且風流倜儻,被當時人成為“一時之冠。”
有顏、有才、有錢,王獻之從小到大都是“少女之友”,不僅鄰家女孩、學生妹、禦姐喜歡他,連新安公主都央求孝武帝為她賜婚。
恩,你有權你最大。
可人家王獻之是有老婆的呀,皇帝說:“好辦,休了吧。”
我了個去,王獻之可是個恩愛Boy,怎麼能舍得下結發妻子郗道茂?
他回家後就開始自殘:用艾草把雙腳燒傷。然後對公主說:“我是個殘疾人,要不,還是算了吧。”公主對王獻之也是真愛啊:“我要的是你的人,不是你的腳。”
胳膊擰不過大腿,王獻之雖然娶了新安公主,但心裏想的還是郗道茂。
每天沒事就窩在書房裏,偷偷的給前妻寫情書:《思戀帖》《奉對帖》都是他們愛情的見證。
值到臨終前,他都絕口不提新安公主,念念不忘的還是郗道茂:
不覺有餘事,唯憶與郗家婚事。
七、
魏晉風度第五彈——我。
不好意思,又要說到王羲之的兒子了。誰叫他們家的孩子有錢、有顏、有才呢?
那年,王徽之住在山陰縣。
一天夜裏,正準備老婆孩子熱炕頭,突然發現外面下雪了,他走到門外,看著天地之間白茫茫一片,突然想跟老朋友戴逵在這冰天雪地裏,吃火鍋、喝燒酒、吟風月。
而戴逵住在幾十裏外的剡縣,王徽之等不及天亮了,帶著仆人劃著船就沿河而上。天亮的時候,王徽之來到戴家。
仆人正準備敲門,他卻說:“算了,我們回去吧。”
仆人懵了:“大半夜的陪您劃船,到地方卻連口熱湯都喝不上......”
王徽之教育仆人:“乘興而來,興盡而返回,何必見戴?”
王徽之我行我素的作風,正是魏晉時期的典型性特征,但與阮籍相比,還是小巫見大巫。
阮籍是竹林七賢之一,為人很狂放。
在當時,叔嫂之間是不能走得太近的,因為怕他們在私下勾搭。可阮籍根本不在乎。
有一次他嫂嫂要回娘家,阮籍不僅設宴為嫂嫂踐行,還在大吃大喝之後給嫂子懷裏塞了倆雞腿,更過分的是:他還來了個十裏相送。
社區大媽一看,這不行啊,就趕緊教育他:“作為西晉的五好青年,你得潔身自愛啊。”阮籍袖子一揮:“我就是我,顏色不一樣的煙火。”
他不僅跟嫂子走得近,跟鄰居的美少婦也好的不要不要的。
人家在隔壁開了家酒店,阮籍就經常去蹭酒喝。喝醉就喝醉吧,還經常在喝醉以後直接躺在美少婦邊上,呼呼大睡、說胡話。
面對輿論的職責、眾人的批評,阮籍只有一句話:“孔孟之道,能管得了我這樣的人嗎?”
不在乎世俗輿論,只要活得開心。阮籍的真,實在讓現代人汗顏。
八、
魏晉風度第六彈——骨
405年,陶淵明在42歲時最後一次出仕,當了一方父母官——彭澤縣令。就在他打算在這片土地上發光發熱的時候,督郵來檢(吃)查(拿)公(卡)務(要)了。
沒錯,督郵就是劉備寧願丟官也要打的那種人,看到這種職業自古以來就不出好人。
縣裏的屬下提醒陶淵明:“我們應該備厚禮、穿正裝、恭敬的迎接上級檢查。”
陶淵明一聽就怒了:“貪汙還這麼猖狂,可見世道是多麼黑暗。”說完就把官印掛在房梁上,轉身離開這個黑暗的官場。
既然不能改變黑暗的世道,就只能做到潔身自好。
西晉文學家張季鷹,人稱“江東步兵。”
八王之亂初期,齊王司馬冏執掌朝政時特別欣賞他的才華,讓他擔任大司馬的副秘書長。可張季鷹看到皇帝暗弱、權臣疊起,發出一聲長嘆:“這恐怕不是正常國家的秩序啊。”
就跑到司馬冏的辦公室,提出辭職:“我特別想吃老家的蒓菜羹和鱸魚膾,可是洛陽又沒有冰箱,我只能回江南老家去吃了,請您批準。”
不管你同意不同意,我都不伺候了。
他回到家後,拿起存折就跑回蘇州老家。家鄉的小夥伴不理解他的做為:“你放著大官不做,跑回家當漁花子,腦子有病吧。”
張季鷹張口就懟:
人生貴得適意爾,何能羈宦千裏以要名爵。
人嘛,最重要的就是開心啦。什麼當官、封爵,有多遠滾多遠吧。
九、
有人說:魏晉的風流人物就是懂生活,他們吃喝玩樂、蔑視禮法,真正活出了真正的自己。
可是,真的是這樣嗎?
王羲之主張“清談誤國、實幹興邦”,這可是絕對正確的建議,可是誰聽呢?
他勸殷浩:“人民窮困,國家實力不足,不如養精蓄銳再北伐,才能占領北方。”可是殷浩一意孤行,終於遭到慘敗。
王羲之的理想、才華在崇尚清談、外戚士族秉政的時代,根本不可能得到施展。
歲月流轉,王羲之也不免心灰意冷,寄情於山水,在會稽留下了《蘭亭集序》。這篇序不僅僅是“中華第一行書”,更是對時代的憤怒、周圍同僚的鄙夷、以及自身命運的哀嘆。
嵇康也有政治理想:崇尚簡樸、天下為公。可門閥圈地、國舅鬥富的官場,怎能容下嵇康的老莊思想。
惹不起還躲不起嗎?真的躲不起。精神領袖一旦不能被統治者利用,那就離死不遠了。
嵇康死,《廣陵散》絕。
20歲時,陶淵明就開始了仕宦生涯。
為了吃飯,他做過小吏;為了出頭,他加入桓玄的造反幕府。
一次次的失敗,一次次的打擊,他只能隱身在鄉土田園之中,在精神世界中構建自己的“桃花源”,在這裏,他能夠“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
張季鷹做為吳國後人,在西晉朝廷本來就低人一等。
“八王之亂”時的洛陽,亂哄哄你方唱罷我登場。要不是有先見之明跑回老家,齊王司馬冏失敗後,最先被砍頭的就是張季鷹。
1000年後,宋朝詞人辛棄疾也不可能留下千古名句:
休說鱸魚堪膾,盡西風,季鷹歸未?
求田問舍,怕應羞見,劉郎才氣。
可惜流年,憂愁風雨,樹猶如此。
說到底,魏晉名士的風流、張狂、不羈,
不過是有誌難伸的發泄,
不過是國破家亡而束手無策的放縱,
不過是黑暗時代裏,用鮮血澆灌出的罌粟花。
有人希望能夠回到那個年代,與他們共舞,
有人希望這樣的名士再來一大波,
我卻希望:
這個世界再也不要出現這樣的人、這樣的時代,就讓他們留在故紙堆裏,供後人憑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