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度解析元青花(創新俗甚謎一樣的元青花)
展覽:故宮博物院陶瓷館展覽
展期:暫時閉館
地點:故宮博物院武英殿展廳
2005年,著名藏家埃斯肯納齊(Giuseppe Eskenazi)以相當於2.3億元人民幣的高價將元青花鬼谷子下山大罐收入囊中。這一事件,讓原本就備受關註的元青花徹底“出圈”。元青花偌大名聲,卻疑團重重。最大的疑團或許是,在青瓷與白瓷主導的傳統瓷業格局中,怎麼橫生出這樣一種特殊的瓷器?而這種在元代方才萌芽的青花瓷,在若幹年後竟取代青瓷,成為國際市場最受歡迎的陶瓷商品之一,風靡全球。這一切,不由讓人們對它更覺好奇。
青花“滿池嬌”圖 菱花口折沿盤
青花海水龍紋 八方梅瓶
青花纏枝牡丹 雲龍紋罐
青花地留白飛鳳麒麟 穿蓮花圖菱花口折沿盤
青花釉裏紅鏤雕 怪石花卉圖蓋罐
“俗甚”
明初曹昭論及景德鎮瓷器,曾有語:“新燒者足大,素者欠潤,有青花及五色花者,且俗甚矣”。若看慣了宋代青如玉的官器、白若雪的定器,以為青花瓷落俗,似乎也不無道理。宋代文人雅士推崇的瓷器品類,無不以含蓄雅淡為要。釉色純凈素淡,為重中之重;如欲有所裝飾,講究的是若有似無、隱約朦朧。如汝窯、官窯、龍泉窯,諸般青瓷,將瓷器的玉質感推向一浪高過一浪的峰巔;定器、饒器,略施“粉黛”,不過是在純白的背景上,以極為流暢的筆畫犀利地淺淺刻畫出幾道淡影般的輪廓——三杯兩盞淡酒,多少風流,欲說還休。以此標準而觀,青花瓷雖胎白色青,但色彩如此鮮明濃艷,藝術表達如此直白熱烈,論其“俗甚”,似無大謬。
其實,曹昭對青花瓷的品評,或許也可算作“老眼光”看“新事物”的偏見。多年來的研究成果表明,元青花堪稱“出道即巔峰”。它的出現,稱得上是面向高端市場的成功創新。
為什麼說是創新呢?青瓷、白瓷、青花瓷,看上去好像只是產品種類的不同,但從另一個角度看,卻是制瓷技術與原料選擇的不斷進階。白瓷的產生遠比青瓷要晚,原因就是白瓷對原料本身或者原料精煉技術有著更高的要求。想要生產出精細白瓷,必須降低胎釉原料中的鐵含量。聽起來似乎很簡單,但從青瓷出現到白瓷出現,中間隔了約兩千年。
白瓷技術的成熟,為彩繪瓷的出現奠定了重要基礎——想要在瓷上作畫,必須要先創造出白色的界面。白瓷出現之時,白色界面便也存在,“瓷上作畫”也隨即展開,早有磁州窯白地黑花等瓷器的先例,但值得註意的是,磁州窯窯工用的是白瓷中化腐朽為神奇的化妝白瓷。化妝白瓷本身胎釉條件不佳,全憑一層化妝土遮瑕,再圍繞著化妝土做出千般變化、萬種妖嬈,追求黑白分明的張力,於“通俗”一道登峰造極,不入雅士法眼。在定器、饒器等精細白瓷纖細嬌貴的軀體上,從未有如此明目張膽的鮮明開拓。青花瓷的出現,無疑打破了這一局面。其所用的青花色料,發色幽藍,配以潔白的胎色,在潔凈感的整體氛圍下,又滲透著色彩對比帶來的張力,創造出一種全新的陶瓷質感與視覺效果。
為什麼說這一創新面向高端呢?如前所述,青花瓷是在精細白瓷基礎之上的創新,其對胎釉原料的標準有更高要求。除此之外,大部分研究者認為,元青花使用的青花料是來自西亞地區的蘇麻離青。這種來自遠方的進口色料相當珍貴,本身便價值不菲,不會輕易用在一般瓷器上做實驗。而近年來的考古證據表明,盡管在一般印象中,元青花幾乎已經成了元代景德鎮產品乃至元代陶瓷的代表,但其產量實際上非常低。這也證明了青花料和青花瓷的珍稀。數量有限的元青花頻繁出土於社會上層人士的墓葬或居址之中,表明它受到了當時權貴與精英的歡迎。
為什麼說這一創新成功呢?元青花的流行狀態比較特殊。它和宮廷獨寵的官窯、禦窯產品,或廣受歡迎的民窯產品都不一樣。禦窯或官窯產品通常質高量小,管控嚴格,供應範圍和渠道極其有限;民窯中的翹楚,通常質優量大,廣為流布。元青花則不同,其質量不凡,數量較少,但流傳範圍卻極大。不僅暢銷於國內南北各地,在海外也到達了彼時中國商品所能抵達的幾乎任何地方——近至東瀛,遠至東非,絲路沿岸幾乎均有發現。數量盡管不多,但通常並不缺席。在龍泉青瓷稱霸的14世紀,星星點點的元青花顯得特殊而亮眼。
這種定位高端而具有世界流傳度的產品,讓人不禁想要知道,它究竟是怎麼出現的?它為何會出現?
青花的由來
元青花的起源時間至今並無定論。綜合各類考古發現,如以相對謹慎的態度而論,元青花的出現當不晚於14世紀30年代。元青花如此精美新穎、卓爾不群,讓人不禁把它的出現和當時的統治者聯系在一起。這樣的思路,並非毫無依據。一來,元朝統治者很早就在景德鎮地區設立了“浮梁磁局”,參與瓷器的制作;二來,元青花出現的年代,在位的恰是一位漢文化修養程度較高、藝術修養較好的皇帝元文宗;三來,蒙古族因有“蒼狼白鹿”的祖先傳說,故色尚藍白。將這三點綜合起來,恰可建構起蒙元宮廷主導元青花出現的邏輯理路。
但問題是,“浮梁磁局”管理松散,在性質和管理方法上與後來的明清禦窯廠明顯不同,皇帝的意誌果真能夠由上而下通過層層傳遞精確抵達窯工嗎?至於色尚之說,似乎刻意規避了蒙古統治者對於其他顏色的愛好,比如我們常見的蒙古大汗禦容繪像,便很少見到他們穿藍白顏色的服裝,為何落腳到瓷器便忽然強調起祖先傳說?元青花作為一款高檔瓷器,或許出現後在宮廷中確實曾受到歡迎,但若說宮廷定要景德鎮研發出他們自己也未曾見過的青花瓷來,證據有待加強。
從青花料的來源入手,細觀青花構圖中獨特的繁密圖案設計,很容易開啟另一種思路:強調西亞地區和伊斯蘭藝術對青花瓷起源的影響。土耳其托普卡帕宮和伊朗阿德比爾神廟的元青花收藏,更證明了海外王室對這類瓷器的偏愛。從元青花的面貌和相關原料,推測出其受域外影響而生,也不無道理。只是,青花瓷產生之時,即便在西亞也未見個能參考的對象——這種瓷器品類實屬中土獨創。蘇麻離青固然助力匪淺,但在從0到1的過程中,設計和想法恐怕比原料的提供或裝飾風格更為重要。
瓷器新產品出現的具體過程或難以復原,單一的推導理路或有瑕疵,但無論是蒙元宮廷還是域外影響,都是不應忽略的時代背景。在陶瓷研究中,宋元往往並稱,但歷史並非靜態,漫長的時間中,宋與元畢竟不同。元青花誕生時景德鎮的瓷業生產,身處於怎樣的大時代與小區域中呢?
相較於遼宋金夏時代政權並立的格局,黃金家族所建立的巨大帝國,無疑更有利於東西交流。從前南宋朝廷為擴大財政來源,鼓勵民間對外貿易,南宋朝廷多與海外各國建立友好關系;但對於元朝統治者來說,西方伊爾汗國的統治者是血親。統治者間的親密關系根本不在一個等級。另一方面,蒙古貴族除了熱衷於擴大疆土,也愛好賺錢。對外貿易一本萬利,何樂而不為?政治紐帶與財富追求——雙重刺激帶動的物資交換與文化互動,自然能更深一步。這一情形,為蘇麻離青的東流和青花瓷的西傳奠定了基礎。
盡管不少學者認為,浮梁磁局對瓷器生產的管理相當松散,甚至有學者認為浮梁磁局僅制作瓷器,不涉管理,但其畢竟是官方勢力的代表。瓷器生產中的官方力量,與民間力量頗有不同,它代表著另外一套追求和與之配套的資源。官方瓷器生產,可以不惜成本追求質量,也可以為追求質量搜羅更豐富的原料與設計。將珍貴的蘇麻離青用在瓷器上,總要有個實驗過程,誰最有可能取得這種珍貴的原料?誰最有底氣承擔試驗的沈沒成本?誰最有權力能集中不同背景的工匠?答案不言而喻。而或許正因為浮梁磁局的松散,使得官方因素有意無意地進入了民間生產,產生了奇妙的“化學效應”。因此,盡管浮梁磁局的諸般面貌至今仍若隱若現,但它為景德鎮瓷器生產帶來的刺激,或不可小覷。
在元代,南北各大窯場都在經歷著危機與機遇,而在景德鎮,似乎危機與機遇並存。景德鎮至元代產品面貌大變,這背後涉及包括原料、裝燒、窯爐等一系列變化。不少論者指出,當時的景德鎮可能正面臨著原有原料的枯竭,而不得不采用新的原料。以後見之明來看,景德鎮似乎平穩地度過了這場改換原料的危機,但從景德鎮窯址的分布來看,原有的生產片區大幅收縮,每一個窯址地點的消失,都意味著一群人生計的消失或改換,變化導致的“陣痛”可能曾極為劇烈。危機與陣痛中的人群無非兩種選擇,或是甘於消亡、改行換業,或是竭盡全力、奮力一搏。從結果來看,或許是這種壓力的刺激,催生了景德鎮瓷業生產中新的產品與現象,而青花瓷只是其中的一朵。
青花瓷本身的彩繪圖案,也提示了促其面貌形成的一些其他因素。元青花中有一眾瓷器以描繪人物圖像著稱,而彼時正是南方士人遭受打壓、雜劇興起的時代,青花瓷這類圖案的出現,或與這一特殊的社會情形有關。著名的大維德收藏中的元代青花雲龍象耳瓶上,清清楚楚地寫著這對大瓶子乃是為神祇供奉之用。元青花的器形比例與普通品類不同,其不以碗類最多,而以瓶類最多,這更印證了其在非日常情境之中大有所為。或許地方社會中特殊的宗教或信仰儀式對青花瓷的產生亦有刺激?
青花瓷之美眾所周知,青花瓷的由來撲朔迷離。它的產生、流傳和後來的發展,很像一個由大而小、又由小而大的過程:時代的巨變滲透社會生產的細節中,孵化了新的產品;而新的產品,廣為流傳,又改變了全世界人們的生活景觀。大時代小產品、上下融通、內外互動,在時間的流淌中,我們原本如此緊密相連。(丁雨)